听不见的采访：从有声世界闯入寂静空间

田野提议，采访转战到隔壁。他坐在对面，便有了采访对象就在眼前，却只能用QQ开启聊天的画面。这里安静得只听见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的声音。

这时，田野的电脑里传出一曲婉转的钢琴乐，即使他听不见，“尬聊”的氛围终究没有蔓延。没选择用第三人手语翻译的方式，而是打字交流，田野坦承：“只有这样才能准确表达我的观点。”

作为一家初创科技公司的CEO，这位80后很忙，约采访“暂定”了几回。他形容自己创建的平台“柚得”类似“聋人版知乎”，为让更多有听力障碍的人群能便捷地获得新知，获得与世界平等对话的机会。

打字比不上谈话的速度，进程很慢。“下午有会，第二天要去残联……”田野的行程让人忍不住加快节奏，去追赶那些思想通过文字转换而来的滞后。聊天记录从最初的一问一答，变成多向思维交叉进行，观点通过指间飞速碰撞。

聊到兴起，他会停下来，神情欣喜猛点好几下头，朝我竖起大拇指。接着，屏幕上出现新的消息：“对对，你完全读懂了我的人生轨迹。”

中途，其余聋人伙伴加入进来，听不懂手语的旁观者会感受到另一种“囧”。他们用手语比划交流，热烈讨论着某个项目，除了PPT上的简短文字，说了些啥无从得知。这是田野聊天时提到的聋人和健听人之间的鸿沟，而他想做的，恰恰就是“通过搭建网上社区平台，让每一位聋人与健听人之间能享受到知识共享带来的乐趣和便利”。

听不见的无奈：周围聋人频频被骗他下决心创业

被“按下”静音键那年，田野1岁，因为药物中毒。入读聋校前还不会手语，没法交流没有朋友，他时常一个人拿着粉笔在街上涂鸦，不能用言语表达的通过画笔都可以传达。邻居看见了说：“这孩子长大后会成为画家。”

听不见说不出的童年是怎么样的？田野坦承：“没有人们想象的那种灰暗，太小，也想不到长大后会遭遇哪些艰难。”去市外读国内最好的聋人高中，又考上有聋人界“清华大学”之称的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成绩名列第四，他成了幸运的少数。

这份幸运没能延续到求职。简历和毕业作品换来了面试的机会，但在得知他是一位听障人士后，对方往往都委婉地回复“不招了”。儿时喜欢涂鸦，他画画不错，加上学的是计算机专业，第六次走进面试现场终于被一家知名的木艺公司相中，担任产品设计师。

想到创业，纯属偶然。

作为大渡口区聋人协会主席，田野身边总有人抛出一个个“小儿科”问题：公司是不是可以不跟我签合同？百度怎么用？

那年，身边出现了金融传销。“真的假的？”“我们能不能投钱进去？”聋人朋友通过短信、QQ询问田野，他当面解释了一次又一次，但仍有人接连受骗。“索性向区残联申请举办一场金融诈骗防范讲座，请了经侦专家，吸引了不少人。”田野回忆，此后听说一个所谓理财产品又出事了，区里只有一名群众受骗。

坐在对面的田野微微颦眉，他觉得：“聋人群体需要的正是一个平台，去获取以往接受不到的讯息。但要自己打造，全国没有先例无从借鉴。”创业的念头从那时起在心里发芽，他为此辞去得来不易的工作，开始从头做起。

听见聋人的内心：为没有自信的他们成就一份事业

创办柚得网之前，田野从未涉猎过网站开发。如何做一个完整的网络框架？网站如何维护？他一无所知，只能边学边试，互联网就是最好的老师：“最难的还是寻找投资和招聘人才。”

几天前田野去了趟广州，1月的花城天气很暖，脱下从重庆带去的厚重外套，一身黑色夹克衬得田野精神头很足。一周的走访和洽谈，他形容心像天气一样忽冷忽热。

去年夏天，这个被称为全国首家聋人无障碍社区平台上线，用户纷至沓来，“烧”钱的速度很快。这趟出差田野希望接触融资渠道，获得投资，结果并不如意。

走在路口，他陷入沉思：“平台带有公益性质，对象为特殊人群，而且还处于原始成长状态，何时盈利未可知，但总会有投资人看中吧？”让他欣喜的是，在广州、深圳走访了几家社会企业，对于如何继续自己的平台，田野有了新的思路。

但，招聘的难超出预期。

“起初，我想招聘一批（健）听人，可能因为老板是听障人士，开拓业务难度大，加上我要求员工学习手语，结果许多（健）听人不怎么来。”他一脸苦笑，好长时间只能孤军奋战。

同样的招聘广告发给聋人群体，效果却相反。坐在办公室，看着眼前一个个无法聆听、也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大学生，田野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聋人大学生最大的痛点是找不到工作，在学校缺乏实际操作，技能水平大多满足不了实际需求。但他们肯吃苦，愿意与公司共同成长。”

不久前，团队里的大学生发来的年终总结让田野莫名欣喜，文字里明显的语法错误也盖不住他们迅速成长的事实。作为目前团队里视频拍摄、剪辑的主力队员，去年毕业的王韦钦是团队里最爱笑的一个。谈及半年来的成长，他思索良久在电脑上敲出一行字：“找工作时我很没有自信，在这里找到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听见世界的声音：把无障碍项目带上更大的舞台

“抱歉我听不到，没注意手机。”遇上未接来电或长时间没看到的信息，田野并不避讳。

“我也是听不到。”第一次有外地网友特意找到田野，发来一段长长的平台用户体验时，正被一堆难事牵绊的田野感觉到一种无形的能量。

在此前的发展规划中，用户分享知识、经验的聋人文化知识消费分享社区已基本建成。目前，柚得网上已发布639个提问，每个问答服务费用在2元-10元不等。

今年，田野和团队要继续研发手语翻译程序，实现平台不仅仅让聋人有平台交流，还让健听人参与进来：“教（健）听人学习手语是第一步，实现手语翻译功能，首先需要搜集（健）听人学手语的需求以及遇到的难题，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田野想起去年参加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亚太青年创新创业项目——“青年创客对话”活动，“无障碍/包容性设计”正符合他创业的项目理念。

“这次残疾人项目中，专门解决听障人群问题的仅我们一个，很残酷的现实。”田野清楚，因为四肢完好、视力正常，听障人士遇到的困难更“隐性”。这次出行他只带了名片轻装上阵，却带着国外无障碍建设的新思路回到重庆，更让他意外的是，有这么多人干着一份消除人们平等参与社会活动障碍的事业。

“我们天生不是哑巴，只是听不见，所以丧失了发出正确声音训练机会，也丧失了与人正常即时沟通的能力，没有交流的平台我们就自己做一个。”聊天结束，田野发来一段宣传片这样描述。对话框里的头像是一个小小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户外面朝蓝天，仿佛能听见远处海的声音，时而汹涌时而温柔。

（文中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