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8 期
内容监制:康延芳 页面监制:周梦莹 栏目主持:林楠 编辑:韩曜聪
第 578 期
牵了手,就是一辈子
下午两点,我们来到李植敏家。一进门,一头卷发、衣着时髦的李植敏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来坐来坐。”随即又转头,
“老头,客人来了。”
一位儒雅的老人慢慢地扶着楼梯走下来,李植敏赶紧上前两步牵着他的手。
甜,是老两口给人的第一印象。就连李植敏的女儿也说,“妈和老汉成天在家撒狗粮。”
不仅是在家,在外面,两人更是亲密。
在一张照片里,李植敏戴着墨镜,手拿太阳帽,走在前面,张裕宁则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在开火车——一个当车头,一个当车尾,走得慢,却稳。
这是他俩独有的一种出行方式。
五年前,张裕宁的眼睛彻底失明了,耳朵也只有通过助听器辅助才能听见声音。
夫妻俩年轻时就约定退休后走遍全世界。看不见了,这个约定还能实现吗?“我就当他的眼睛,讲给他听。”李植敏抿嘴一笑。
新疆、青岛、贵州、广西......五年来,老两口开着“小火车”,基本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旅行中,很多寻常的事情都会变成他们的难题。
比如张裕宁突然想去卫生间,怎么办?“只能趁没人的时候,让好心人帮忙在门口守着,我牵着他进男厕所。第一次还有点尴尬,后面就习惯了。”
“她就是我的火车头,带我去过好多地方。” 张裕宁轻抚妻子瘦弱的肩,语气温柔。
“老头,你觉得去过的地方哪里最好耍?”李植敏凑近张裕宁耳旁扯着嗓子问。
“西双版纳。”张裕宁清晰地记得妻子给自己描述的景象,“那里有牡丹花,我们去的时候,很多花还是含苞待放,我摸到了……”他的语气很满足。
只有一件事让他觉得怅然。失明前,他曾对妻子许诺,带她去马尔代夫,体验一下年轻人的浪漫。这也是李植敏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
“去国外花钱多,我又看不见……”张裕宁叹了口气。
李植敏扭头悄悄对我们说:“他其实就是觉得拖累我了, 我有一次听到他叮嘱女儿,一定要带我去马尔代夫。我哪里是想自己去耍?就是想和他一起去。”
事实上,她也从未觉得张裕宁拖累自己。李植敏的女儿说:“这五年来,我妈从来没有丢下过我老汉一个人在家,就连她眩晕症犯了,宁愿躺在家里,也不去医院。”
去年10月,李植敏眩晕症发作,女儿一家三口恰巧在外地,家里就剩老两口。
“老太婆,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老太婆,你好点了吗?”
守在床边的张裕宁拉着李植敏的手,每隔几分钟就要絮絮叨叨问两句。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李植敏的眼圈有点红了。似乎有种心电感应,一旁的张裕宁细心地摸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了妻子。
两人的动作无比自然。 “年轻的时候,我俩就喜欢牵着手,那个年代保守,有时候别人要笑话我们。有啥子嘛,我们感情就是有这么好!”李植敏的语气充满了骄傲。
甜一起尝,苦一起扛
都说,人生酸甜苦辣要尝个遍。
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亲戚的介绍下,李植敏认识了张裕宁。回忆起对彼此的第一印象,老两口有些哭笑不得。
“长得帅,但好像有点口吃。”李植敏话音刚落,张裕宁立马接话,“长得可以,但有点过于朴素。”老两口打趣地你一言我一语。
第一面,因为口吃,李植敏并没有看上张裕宁。也许是缘分天注定,后来在亲戚的撮合下,两人又见面了。
这一次,张裕宁竟不口吃了,还和李植敏相谈甚欢。
“你是不是第一次见到我害羞了,说话太紧张了?”李植敏用手推了推丈夫的肩膀笑着问他。
张裕宁“噗嗤”一下笑了,没有否认。
认定彼此后,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当时,张裕宁还在成都念大学,每周都会给李植敏写信表达自己的思念,“可惜的是因为搬家数次,这些信都不见了。”
结婚没多久,李植敏发现张裕宁有些不对劲。“晚上出去散步,遇到水坑,他一脚就踩进去了,起先以为他是不小心,但后来甚至有撞电线杆的情况。”她一直劝丈夫去检查一下眼睛,却因工作繁忙而搁置。
1991年,那是夫妻俩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那个冬天,张裕宁去北京出差。临走之前,李植敏再三嘱咐他:“北京大医院多,顺道去给眼睛做个检查。”
三天后,正在上班的李植敏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医生说我视网膜色素变性,几十年后要瞎。”李植敏懵了。
放下电话,来不及多想,李植敏立马开始四处打听眼科医院。经朋友说,石家庄有个老中医很厉害。已经准备从北京返回重庆的张裕宁,又被妻子催促转道去了石家庄,搬了三大箱中药回来。
药物收效甚微。从此,夫妻俩踏上了漫漫求医路。
几十年来,夫妻俩不放过任何一线希望。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眼科出名的医院,张裕宁的眼睛还是每况愈下。
“幺妹儿,听说美国有一种芯片可以植入眼睛,你要不带老张去看看。”朋友的一席话给李植敏带来了希望。
希望很快又破灭,女儿托人四处打听,才得知美国这个技术还并未成熟,临床医学上还不能使用。
我是你的眼,带你看世界
很多眼疾都是经过漫长的病变期,最后失明。张裕宁将这种逐渐失明的感觉形容为:你眼前有一道会被逐渐关上的门,你透过门缝看到的东西会越来越小,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2014年10月的一天,张裕宁和往常一样来到办公室,整个人几乎贴在桌面上,吃力地看着文件,忽然感觉眼前“起雾了”。原以为和以前一样,把灯关掉,调整一下,再开灯就能看清,但这一次,怎么都不行。“越看越模糊,怎么看都看不清了。”
这一天,60岁的张裕宁心里明白,他的“门”被永远地关上了。
虽然做了几十年的心理准备,这一天真正到来,夫妻俩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一开始的日子,是手足无措的。失明后的最初两年,张裕宁还不愿意离开工作岗位。每天,李植敏都会陪着张裕宁去公司上班,摔跤,是经常的事。“严重的一次,额头上摔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李植敏回忆起来仍心疼不已。
很快,张裕宁便提前退休了。他的情绪越发低落,不愿意出门见人。为了让张裕宁在家活动自如,这个住了12年的家还保持着当初的陈设,家具不曾换过,也不曾挪动过。
坐在客厅,张裕宁能清晰地辨认出方位: “我坐的是双人沙发,电视机在右手边,杯子在面前茶几上…….”
在家还好,出门是最难的,尤其是张裕宁的眼睛从外表丝毫看不出异样。
有一次,老两口出去买菜。李植敏去挑菜,张裕宁提着菜篮子。菜场很拥挤,菜篮子不小心撞到一辆婴儿车。推车的女子嘀咕:“瞎了吗?走路都不看路!”一辈子从容体面的张裕宁,脸上顿时像火烧一样。
看着张裕宁尴尬又落寞的样子,李植敏心里更难受。“老头,你就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就不会撞到别人了。”从那以后,夫妻俩就经常用这种开火车的方式出门。
渐渐地,夫妻俩的出行不满足于在小区、菜场了。
“还记得你以前说要一起走遍全世界吗?”“当然记得。”“那咱们找个地方去玩儿吧?”“能行吗?”“有我呢,怕啥!”
拗不过李植敏,两人开始了旅行。
李植敏坚信,丈夫虽然看不见了,但还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来感受这个世界。比如鼻子,在青岛的海边,李植敏让张裕宁使劲闻:“你闻哪,海水是什么味道?”比如手,在植物园,李植敏兴奋得像个小姑娘:“你摸一摸,这是花骨朵,这是含羞草!”
就这样,张裕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就算在家,两个人也不再是枯坐,要么李植敏做一桌好菜,夫妻俩对酌,要么放起音乐,两人在客厅翩翩起舞。
“虽然我看不见了,但不能因为我,把她的那扇门也关上了。”张裕宁心里对李植敏始终怀有愧疚。
明年,就是李植敏和张裕宁的金婚之年。饭桌上,一家人边吃边聊。
“老头,金婚你有啥子打算嘛?”李植敏像个爱娇的小姑娘。张裕宁故意逗她:
“那就看女儿是什么打算了。”
“爸妈,放心,肯定有惊喜给你们。”女儿爽朗地笑着。
一家人吃完晚饭,老两口又开着“小火车”出门了。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女人的肩膀虽然瘦弱,却又是那么坚强,似乎能带着失明的丈夫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