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经典，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人间草木》亦如此。一打开它，一股清新之气就扑面而来：草木清香、心性恬淡、人情温馨。

书的气味，自是作者人格芬芳的流露。汪曾祺是文学家，亦是生活家。说他是“一个诗性抒情的生活家”，不为过。他爱生活，懂生活，把生活过成一种艺术。他笔下的草木有灵魂，山川有精神，旅行见闻有人文气息，旧人往事有温润的光泽。

在晨光里，或于月光中，边品茶边读此书。我们翻阅的仿佛不是一本经典的散文集，而是一本文学版的心灵读本。于其中，可享双重滋味：领略文学之美，感悟生活艺术。

草木钟情阳光。每一片绿叶都郑重地朝向光源。汪曾祺之于生活，恰似草木之于阳光。花鸟虫鱼、旧人往事、旅行见闻、风土人情，他样样都充满兴趣。一草一木，一饭一菜，一事一情，一师一友，他郑重地去感受，去书写，去表现。

平凡之至的马铃薯，他专门画过一本《马铃薯图谱》。他甚至发现有一种“麻土豆”的花是香的。这让马铃薯研究人员都感到惊讶。

因为钟情之至，所以他的心灵触角极其敏感，能够以文字捕捉到大千世界的隐秘之美：“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葡萄月令》）。他对故人旧事，深深眷恋，念念不忘。金岳霖的“憨”与“趣”，沈从文的“真”与“拙”，闻一多的名士风度……几十年之后，他以文字将之一一打捞。故人旧事中的人性暖光，抚慰了他的心灵，也抚慰了读者的心灵。

草木有素心。汪曾祺爱写、擅写草木。他的笔下有滚着露珠的白缅桂花，有香气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有清新绝俗的昆明雨，有空灵的山光水色……他的描写极简极淡，他的用情至深至浓。因此他笔下的人间草木，摇曳着一种“清淡中有丰腴”的韵致。

草木有时是人的榜样。它们的姿态，可以象征人的活法。在《夏天》中，汪曾祺有一段关于栀子花的诙谐描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栀子花说的粗野话，不正是一种“宁做我”“不畏人言”的生活理念吗？草木气息与汪曾祺的人格气息，在这里相互交融。亲近草木，活成一株草木，就是选择一种清雅而高贵的生活姿态。

有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才看得到不一样的风景。汪曾祺在旅行中，时时都以自己的眼睛去看。因此，他笔下的风景自是“人人眼中无”“人人笔下无”的。在《泰山片石》中，他感兴趣的不是泰山的高大、雄伟、厚重，而是泰山中的一方小小石亭、一种样子很“古”的羊、深沟里的鲜美野菜。读者因此感受一种从未领略的泰山之美。

汪曾祺的游记不同于一般的纪游文字，其中富有浓郁的人文气息。读者从中看到的除了风景外，还有关于历史文化的小考证，当地流传的奇闻轶事，乡土美食的典故与真趣。

不完美才是人生。汪曾祺才华横溢，但是生活坎坷，一辈子遇到的磕磕绊绊可不少。人生好比一个房间，有两个窗子，左边一个窗子外面是荆棘，右边一个窗子外面是玫瑰。汪曾祺爱推开的，是右边的窗子。例如《马铃薯》《关于葡萄》《果园的收获》写的都是他人生最低谷时的事情。但是这些文章的基调并不沉重、悲伤，还是很轻松，很淡然，还带有一种幽默。他甚至因为自己吃过人间最多种类的马铃薯而沾沾喜喜。这是一种怎样的旷达？

在淡然的心境中，汪曾祺将生活中的“小确幸”与“大诗意”一一捕捉。即便是平常的夏天之晨里，也有一种惬意在：“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尖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人只有当心静如水之时，心灵才能如明镜，才能照见生活之美，才能享受生活的真乐。平常、琐碎的日常生活，也因此时时焕发出诗意的光泽，充满了“美”与“趣”。

当下生活节奏很快，《人间草木》对我们的心灵，显得尤为重要。其间弥漫的闲适之气，加上文字如泉水清澈，会令我们沉浸其中，心静如太古，胸中的烦躁一洗而空。

文学对读者的滋养，总是润物细无声的。书中，虽然没有关于生活艺术的公式供我们套用，但是汪曾祺以自己的人生活法给我们做了一个榜样。

《人间草木》摘登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　——《昆明的雨》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葡萄月令》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岳霖先生》

北京人家春节供腊梅、天竹者少，因不易得。富贵人家常在大厅里摆两盆梅花（北京谓之“干枝梅”，很不好听），在泥盆外加开光丰彩或景泰蓝套盆，很俗气。穷家过年，也要有一点颜色。很多人家养一盆青蒜。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或用大萝卜一个，削去尾，挖去肉，空壳内种蒜，铁丝为箍，以线挂在朝阳的窗下，蒜叶碧绿，萝卜皮通红，萝卜缨翻卷上来，也颇悦目。　——《岁朝清供》

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第一，栗子都很大。第二，炒得很透，颗颗裂开，轻轻一捏，外壳即破，栗肉迸出，无一颗“护皮”。第三，真是“糖炒栗子”，一边炒，一边往锅里倒糖水，甜味透心。在昆明吃炒栗子，吃完了非洗手不可，──指头上粘得都是糖。　——《昆明的果品》

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这是一个活庄子。　——《闹世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