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5 期
内容监制: 刘颜 页面监制: 高欣然 栏目主持:林楠 编辑:邵煜晟
第 655 期
病床上的心愿
隆冬,江津区德感街道南华康居小区内,一场肃穆的告别仪式正在进行。身着白色马甲,手持白菊,龚光荣站在队伍的最前头。他和100多名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目送遗体接受站的车辆,消失在路的尽头。
2014年以来,这样特别的送别仪式已在这里举行10次,送别的都是登记了人体器官捐献的“同行者”。
龚光荣一脸平静,就好似那年跟妻子李洪玉在电视广告插播间隙,就决定了死后的归宿。
“以后,我们也(把遗体)捐了吧……”龚光荣看着电视机屏幕轻轻地说。
“好啊,随儿子,换个方式团聚……”李洪玉也轻轻地应。
尽管起初,儿子的决定曾让夫妻俩感到手足无措。
2012年8月,患白血病的龚莜植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化疗时常让这个27岁的年轻人疼得满头大汗。看着病友换了一拨又一拨,他轻描淡写地说:“爸、妈,我想走后,把遗体和器官都捐了。”
遗体捐献,在人生的前半程,龚光荣未曾了解的这个词,让他一怔。
“生病一年多,受到很多人帮助,从小你就教我要爱国爱家,我才去当了兵。捐献遗体就是给医学作贡献,让别的人少受点像我这样的苦……”见龚光荣面露难色,儿子龚莜植提高了说话的音量。
见父亲没表态,龚莜植顿了顿说:“把遗体捐了,你就当我是在战场上牺牲了……”
看着那个曾经替自己圆了“参军梦”的儿子日夜被病痛折磨,话到嘴边龚光荣却开不了口。沉默良久,他默默点头。
一个月后,龚筱植离开了。按照儿子的遗愿,龚光荣夫妇向重庆医科大学捐献了龚筱植的遗体及眼角膜。四天后,深陷悲痛的他们接到消息:因为筱植的善举,两名眼疾患者重见光明,其中一人还很年轻。
“(受捐者的眼睛)像不像我儿子的眼睛?”捐献遵从双盲原则,受助者的信息不能透露,龚光荣忍不住向医生追问。
“当时医生说,很像我娃儿的眼睛。”尽管龚光荣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伤痛的心却仿佛被轻抚:以后,有人可以替儿子继续看看这个世界了。
周遭的误解
儿子去世后,亲戚朋友上门,问起葬礼。
龚光荣故作轻松,摆手道:“都没办,捐了,都捐了……”
来自周遭的不解、质疑接踵而至。
“祖祖辈辈都讲究入土为安,捐了遗体,以后一家人永远都无法在‘地下’团聚。”
“遗体都捐了,也不怕被千刀万剐。”
丧子之痛加上闲言碎语,一个声音在龚光荣心底呼喊:要给儿子正名,何不借此机会,把人体器官捐献这事推广起来?
对此事一知半解的龚光荣开始频繁跑红十字会,恶补专业知识,把“犯忌讳”的语句编成言子儿:“烧成一把灰可惜,埋到土里头可惜。不如捐献,为医学作点贡献……”
进展却比想象中难。
趁着帮社区跑腿办事,龚光荣敲开邻居的门,刚开口,昔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觉得他不安好心,黑着脸将其赶了出来。更有人猜测,这对老年丧子的夫妻是受了刺激,不太正常。还有人断定,夫妻俩肯定拿了医院不少“好处”。
“人体器官捐献是无偿的,但能帮助有需要的人重获新生。”遭到邻居的猜测,龚光荣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单薄的身影仍然在楼栋中穿梭。
儿子去世两年后,四位邻居成为龚光荣动员的首批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30岁的何高峰便是其中一个。
第一次上门,因为车祸瘫痪多年的何高峰扭过头,沉默不语,和捐献有关的政策丝毫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第二次,龚光荣提到了跟何高峰一般大的莜植。见何高峰眼里在闪烁,他趁势掏出一张儿子的照片,说起那段不愿触及的伤痛。
听说走后还能给医学作点贡献,这个过去健步如飞、如今被困在方寸之间的汉子思考良久,在志愿书上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
点燃星星之火
时间久了,龚光荣觉得,提起莜植就仿佛这个故事还在继续,儿子还未离去。他把宣传的阵地从小区、院坝,扩大到更多人群聚集的地方。
一次旅游,大巴上人们起哄轮流表演个节目。轮到龚光荣,他笑说:“我不会唱歌、跳舞,我就说点人体器官捐献的事儿。”不料,那次不经意的宣传,就有2人特意找来签下了志愿书。
2016年1月,那场45位社区居民集体签署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的仪式成为重要的转折。这场捐赠,至今保持着全市最大规模集体(社区)捐赠遗体器官的记录。
“那天,街道的、红十字会的人都来了。”龚光荣说,此后,社区里再没有人出言攻击过自己,反而宣传队里来了不少能人,会跳舞的,会表演的,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群众。欢声笑语中,龚光荣再把话头转到人体器官捐献上去。
64岁的黄茂伦也是宣传队的一员,儿子陈安明5个月大时因为生病,落下了癫痫后遗症,年龄一天天在长,语言、智力、行动能力却一天天衰退,23岁时已行动困难。
2018年2月,37岁的陈安明在家中去世。当天下午,重庆医科大学的工作人员就接收了陈安明的遗体。
回忆起那段往事,黄茂伦仍刻骨铭心:“洪玉时常约我外出散步,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她和龚老师说得对,我和我儿子过得很苦,但我儿子捐赠了遗体,可以促进医学研究帮助到其他人,就可以让更多人不像我们一样苦。”如今,黄茂伦和丈夫也已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
用特别的方式“团聚”
1月10日,2020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颁奖典礼前夕,龚光荣带上简单的包袱轻装前来。龚光荣说,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
他口中念叨“重要的东西”,是位于家中一个“重量”不重,“分量”不轻的箱子。其中,他最看重的是一本人体器官捐献志愿者的名册,经他和妻子动员,每增加一位志愿者,龚光荣便用签字笔郑重记录下对方的名字、信息,细细数来已有185人。
挨着名册的是一摞摞奖状,龚光荣觉得:“人体器官捐献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延续。荣誉属于大家,这事儿一个人干不成。”
压在箱底的是儿子的老照片,穿着军装英气逼人,一家三口笑得开怀拥在一起,那是龚光荣最怀念又止不住悲伤的记忆。
1月5号,原本该是儿子36岁的生日。那天,龚光荣起了个大早,一个人倚在窗边,他在心底给儿子捎去一段话:“是你的善举,让我们走上了宣传人体器官捐献这条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始终是我的骄傲。”
龚光荣还记得第一次在纪念碑上看到儿子名字时的情形。在那块鲜花簇拥、镌刻着捐献者名字的石碑上,龚光荣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找到了儿子龚莜植的名字:“既然我们无法在‘地下’团聚,那就让我们仨的名字在纪念碑上团聚吧。”
去世前,龚莜植曾在工地上当学徒,梦想着做一名建筑工程技术人员,可以参与这座城市的建设。龚光荣有时想,那个重见光明的年轻人,或许能帮儿子多看看这座城市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