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英雄深藏功名近50年
七月十六日,垫江县沙坪镇白杨村,包安廷在家中喂鸡。首席记者 谢智强 摄
87岁的包安廷,须发皆白、齿落耳背、背弯如虾。
几乎没有人会将眼前的这个耄耋老人与“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联系在一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垫江县沙坪镇白杨村村民们眼中的包安廷,都只是一个不通人情、认死理的护林员。
没有人知道,在村里当了近50年护林员的包安廷,曾是一名机枪手,在抗美援朝上甘岭战役中与黄继光并肩作战,曾两次荣立三等功。
如果不是网友“想哥”偶遇包安廷的长子包善平,并听包善平无意中提及父亲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张三等功立功证书、喜报等物品,老人的这些秘密也许将永远地归隐于山林。
“保家卫国,好多人命都丢了,受点伤算啥子?”
如今,白杨村毛家湾,就只剩下包安廷与包善平父子俩居住。其余村民,都因交通不便而搬离。
“干了大半辈子护林员,舍不得这些林子。”通往毛家湾的机耕道草木疯长、雨后更是泥泞难行,崇山峻岭、青草绿树间,石墙灰瓦斑驳,老人闲坐门前,“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守好这些草木。”
有风拂过山林,老人望向山林的眼中,依稀是战火纷飞、炮火连天……
1951年7月,19岁的包安廷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
自小在农村劳动,身材瘦小的包安廷力量却不小。“营长让我扛机枪。高兴,走路都带风。”在东北军区某团二营机炮连,包安廷成了一名机枪手,“苏式重机枪,46公斤。威力巨大,打光一箱子弹用不到3分钟。”
记忆里的战火,让老人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
聊到动情处,老人竟一下从板凳上站起。腰虽然无法挺直,目光却如炬。
“腰在1953年就直不起了,能捡条命就是运气好。”1953年,无名高地防御战,包安廷手里的重机枪喷吐着火舌,阻挡着蜂拥上前的敌人。敌机呼啸着飞过头顶,投下炸弹。一颗炮弹就在距包安廷不到3米的地方爆炸。“轰”的一声,被冲击波震飞的包安廷瞬间不省人事。
“全埋土里了,就剩了两只脚露在外面。”趁着敌机投弹间歇,同乡战友黄建国把他从土坑里刨了出来。“后来听老黄说,当时我脸上血肉模糊,眼睛、耳朵、鼻子里全是沙子。”
捡回了一条命,包安廷的腰却再也直不起来了,“保家卫国,好多人命都丢了,受点伤算啥子?”
喘口气,老人扶着凳子坐下,红了眼眶。
“我不算英雄。真正的英雄,永远留在了上甘岭。”
上甘岭,方圆不过3.7平方公里的两个小山头。因为67年前的那场惨烈战役,被无数中国人永远铭记。
包安廷,是上甘岭战役的亲历者,也亲眼见证了特级英雄黄继光舍身堵枪眼的全过程。
“黄继光所在的15军打主力,我们64军打支援,我是机枪手负责掩护。”包安廷断断续续地讲述,还原着战争的残酷与悲壮:
敌人的地堡阻断了前进的道路,一波又一波的爆破队员接连牺牲。危急时刻,身为通讯员的黄继光连续三次主动请缨担负爆破任务。他与两名战士组成新的爆破组,在距离地堡十多米的地方,三人先后倒下。
突然,浑身是血的黄继光站了起来,左手拿着手雷冲向地堡。他先把手雷扔进地堡,但手雷并没有把地堡摧毁。接着,他就趴在地堡机枪眼上,子弹从他的后背打了出来,脊梁被打烂了,鲜血直往外喷……
包安廷用两手圈起一个圆,“我当时就在现场,他的胸口被打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啊!”说到动情处,老人闭上眼,泪水却滑落眼角。“战场上的英雄,只有两种:要么凯旋,要么战死。我不算英雄。真正的英雄,永远地留在了上甘岭。”
“我是护林员,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破坏公家的财物!”
1956年5月,包安廷复员后,选择回到群山环绕的白杨村,并从1960年开始担任村里的护林员,这一干就是49年。
“护林员更多是义务性的,没得好多钱。”包善平记得,直到2009年父亲干不动的时候,当护林员一年也只有380元。
收入微薄,包安廷工作却认真负责,黑夜白天都要巡逻。卢家寨到包家寨、三坪两道梁,包安廷管护的面积超过1000亩,“当过兵,身体也好,毛家湾跑上卢家寨,一般人要半个小时,我十几分钟就上去了。”包安廷熟悉山上的一草一木——哪里栽着松树沙树,哪里的李子、橘子熟了,他都知道。
“小时候一提包安廷,我们小孩都害怕。”白杨村村支书李润平记得,当时偷偷到山上砍柴的人多,包安廷天天带把砍刀转来转去,吓唬那些乱砍滥伐的人。
“我是护林员,碰到乱砍树的就要管。只要有我在,谁也不能破坏公家的财物!”多次正面交锋,包安廷从不畏惧。
坚持原则的同时,他也讲究策略。“伤人肯定是不行的,带着砍刀除了吓唬人,还有个用处,就是砍背篓。”原来,当地人都用竹背篓将砍下的树木背下山,不能伤人,包安廷就破坏他们的运输工具,“几十年,砍坏的背篓也有几十个啰。”
长年累月巡山护林,包安廷还救了不少人。
“以前山上豹子等猛兽还多,伤人的事也常发生。”巡山时遇到野兽与村民对峙,包安廷总是第一时间将村民护在身后、吓走野兽。“军人嘛,胆子大、身手也好些。只要自己雄得起,野兽其实怕人。”
“我1953年入党,是老党员了,不能给党和国家添麻烦。”
光阴如梭,当年包安廷细心呵护的草木,有许多已长成苍天大树;当年包安廷救助过的村民,或离世、或搬离;只有已是耄耋老人的包安廷依然固守着这片山林。
灰墙灰瓦、屋前绿树成荫、鸡鸭成群、小羊羔依偎着母羊……雨后的毛家湾,包安廷佝偻着背,喂着鸡鸭。
“如今,每月我有抚恤金1960元、老党员补贴140元、社保115元……党的政策好,吃穿不愁。”包安廷掰着手指头,算着细账:“房子是幺儿的,他们一家人搬到镇上住了。”包安廷膝下两儿两女,老伴离世多年,除了长子包善平外,其他都已成家立业,需要他操心的事已不多。
但包安廷也有遗憾的事情,1961年,因为家中太过困难,母亲将他的“抗美援朝”纪念章以10元钱的价格卖掉了。“铜制的,有二两重哩。当时,靠着这10元钱换了一大筐萝卜秧,解决了一家人一段时间的吃饭问题。”
如今,包安廷黑色的塑料袋里,除了有两张三等功立功证书,以及配套寄给家人的喜报外,还有“八一”帽徽和“和平万岁”纪念章。
“我们村先后有5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但真正在战场上经历过枪林弹雨,而且立下战功的,就只有包老一人。”李润平竖起大拇指,“虽然劳苦功高,但老人家从来没有以此向组织提出过任何要求。”
“包安廷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曾两次荣立战功,不仅复员时没给组织和政府说,就连去年开展退役军人信息采集工作时,他也只字未提。”提及此事,垫江县民政局优抚科科长卫杰颇为感慨,“这是一个老党员的初心,深藏功名、默默奉献。”
“我1953年入党,是老党员了,不能给党和国家添麻烦。”包安廷声如洪钟,群山环绕间竟似有回响。
重庆日报首席记者 陈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