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座湖泊
宋尾
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读到《瓦尔登湖》是什么时候了,想必还很年轻,之所以拿起它,应该也是出于赶个时髦吧。
老实说,并不如想象的吸引我。回想起来,那时更多是抱着好奇,检视梭罗这个人所呈现的那种生活奇观。可想,毫无耐心地翻阅只让我记住了那些细碎的叙述和不厌其烦的清单。
拥有第二个版本是七八年前,那时我已步入成熟的年龄,对庞大的都市生活多少有一些辛酸的体悟,身心也有对“理想下午”的迫切需求,与这本书就有了一些共振:比如生存并不是生活;比如对乡村的重新认识。
近日重读《瓦尔登湖》,应当说,在这个年龄我终于与它合拍了,获益甚多。起初,我跟很多读者一样把它作为一种“人的奇观”来浏览,抑或将它简单地视为自然随笔。
但这次我觉得,这部书最为紧要的是,它既是一部生活的诗学,又以一种个人实践完成了对想象生活的填充。它告诉我们,我们所过的日子并非“唯一的生活之道”,生活原本是出于人类的想象,不只有一个模板。
梭罗的实践拓展了我们对生活的某种认知;当然更关键的是,梭罗用他的方式让我们清晰警觉到:什么才是生活中最直接和最根本的东西。
所以,尽管我并不全然赞成他的极端性,但仍要承认,《瓦尔登湖》是一种深具革命性的生活实践,“像大自然那样从容不迫地度过每一天”,而时间呢,“无非就是供我垂钓的河流”。
很多人以为,梭罗崇尚“简朴”。其实,并不是这样,他要过的是一种浸于想象的最基本的也最为纯粹的生活。因此,他喜欢罗列清单,计算生活的成本。在他看来,一年中只需劳动约莫六周,便可满足生计所需的一切开销,余下时间则可以全部用于学习。
有个词汇被他经常提及:生活必需品。如果不是人到中年,我很难会注意到这个词。他一次次地提醒我们,生活的必需品其实很少,而我们往往是把自己的人生建立在一种虚幻的竞赛之上。
确确实实,我们或多或少有过这些经验,就像他说的那样:“农夫占有了他的房屋,并不因此更富,反而是更穷了,因为房屋占有了他。”就这一点来看,难道我们被占有得还少么?可是,事实恰恰相反,“与其说是人管牛群,不如说是牛群在管人,因为牛群更加自由自在。”
此番重读,最让我投入的反而是先前让我难以进入和咀嚼的冗长叙述。要是你静下心来,也会在里面发现很多灵魂闪现的时刻,一些熠熠发亮的句子。这是梭罗作为实践者的优势,他可以干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花12年来寻觅一种“夜啼鸟”。他对植物和鸟类的好奇心是发自心灵的,全部的热爱将他的天赋献给了田野、山脉和河。
我特别喜爱他写那些动物的文字,那种极致的刻画不断重复告诉我们:什么才是对生活的“观察”。
他形容冬夜里猫头鹰鸣叫凄凉而优美,“就像用适当的拨子弹奏冰冻的大地所发出的声音”;雁群低飞过房子上空时拍动翅膀的声音,“就像是树林里的一阵大风暴”;赤松鼠从矮橡树林中爬出来,“像一片被风吹的叶子”跳跳停停地跑过雪地;鹧鸪突然鼓翼飞起,把树枝上的雪震下来,雪花像金色的尘埃在阳光中飘落;甚至连湖上冰块的哮鸣声也有拟人的生动,“似乎它在床上睡不好,很想翻个身,或者做了噩梦”。
不得不说,梭罗的描述是有效逼真的,丰富的常识、敏锐和耐心让他的洞察力深刻而准确。而他推销并实践的思想到如今依然有效,尤其是那些对城市厌倦、对机械和格式化的工作有排斥心理的人:只为生活活着,而不是为华丽的欲望活着。
在这个意义上,《瓦尔登湖》值得反复阅读,而在不同年龄对它也会有不同的体悟。
说来也有意思,这本书读了若干次,但我总是忽略了瓦尔登湖本身究竟是什么样?实际上这个湖只是一个载体或原点,其范畴辐射了远处的山岚,村子,道路和树林,正如他讲述自己的建筑,耕作,精打细算的开支……所有细节其实是为他的思维——或思想服务的。
那么,瓦尔登湖究竟是什么形象呢?“景色属于朴素之列”“对那些不常来此或不住在湖边的人不具什么吸引力”。这个湖深邃清澈,“长半英里,周边1又3/4英里,面积约61英亩半”。周边是松树和橡树林,并无明显的入口或出口。荡舟时,会看见水下的鲈鱼和银鱼;湖岸,则是由一带像铺路石一般光滑的白卵石铺成的,非常陡峭。
我想,真实的瓦尔登湖或者并不比我住处一旁的宝圣湖更清冽和更柔美。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座“瓦尔登湖”,那种可以让我们暂避现实亲吻心灵的一处小小景地。对每个人而言,最好的地方其实就是我们脚下这个地方。只不过它们总是很轻易被我们忽略。
梭罗这样表达:“如果你不觉得你脚下的这块土地比这个世界上——或任何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更可爱,我认为就不能对你寄予任何希望。”我们所缺的,并不是所谓的天赋,而是他那种对于日常风物的热爱与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