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这是萧红在其代表作《呼兰河传》开篇写下的话。每次读到这句话，我的脑海里都会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条逶迤的河流静静地横卧在东北大地上，河面上结了冰，林木萧索，严寒包围了一切有生机的事物。

这画面是那样地令我缱绻不安和柔肠寸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中，没有哪一位作家的作品，会让我在阅读时激起内心如此强烈的情感涟漪，并由此滋生出对这位女性作家的无限崇敬之情。

众所周知，萧红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她于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河县的一个地主家庭。初中尚未毕业，其家人就为她订了婚。待她初中毕业后，专制而保守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她再踏入学堂，这使从小就渴望求知和热爱自由的萧红过早地陷入了精神的苦闷与彷徨之中，再加上她打小就见惯了周遭女性的多舛命运，使她从心底升腾起反抗的烈焰。也正是这熊熊燃烧的自由的火种，使她日后终将自己烧成了灰烬——她去世时才31岁。

我曾多次暗想，要是没有文学，萧红的生命会不会终结得更早？她人生的花朵会不会更早地凋零？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中国现代文学史，也就失去了这光辉灿烂的一笔。

萧红的杰作《呼兰河传》使得她的名字被更多的人所铭记。前几年，由于电影《黄金时代》的上演，更是使萧红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可遗憾的是，大多数谈论萧红的人，都将目光聚焦在她那不幸的婚姻上，而忽略了她的文学成就。

任何好的文学都是为人生的文学。萧红的一生命运跌宕，饱受饥饿、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很难想象，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大的力量，去与她所遭遇的屈辱、歧视和痛苦对抗。在社会的夹缝中，她不但像野草一般顽强地生存着，还借助手中孱弱的笔，去书写时代和广大人群的悲欢。

这便是萧红的伟大之处。无论她身处怎样的绝境，她的笔底永远都涌动着爱、暖意和慈悲。她从不抱怨生活，只默默地承受命运所赐予她的一切。也因此在她的所有小说和散文中，都昭示出一种人性的深度，尤其是对穷人和妇女等弱势人群的关怀，更是她作品一以贯之的主题。

但凡读过《呼兰河传》的人，几乎都有一个印象。她的作品是舒缓的、静谧的，如阳光，似春水，有一种健康的底色。她不像很多小说家那样，在作品中设置情节，靠戏剧化的逻辑推进故事，而是采取散漫的、多元的、无序的手法娓娓道来，像写信一样平缓地展开叙述。在当时，这种写法是另类的。

我们既可将《呼兰河传》当成小说来读，也可当成散文来读。她将小说散文化，这使得她的文本无需依赖强大的想象，而只裸呈生命的真实体验。

对萧红来说，无论是做人还是为文，她都不希望被束缚。她渴望做人是自由的，也渴望为文是自由的。正如她自己所言：“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要具备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

假如我们随便从《呼兰河传》中抽取一个片段——不管那个片段，是写景、写人还是写风俗，都堪称精致。她的语言既诗性又朴素，寥寥几笔，就渲染出某种氛围和场景。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呼兰河传》既是萧红的生活自传，又是她的精神自传。通过这部小说，我们不但可以窥到北方小城呼兰河的风俗人情——如跳大神、唱大戏、放河灯；也能窥到底层人物的生存样态——如被折磨致死的小媳妇，令人同情的冯歪嘴；更重要的是，我们还能窥到萧红自己的“心灵密码”——一个中国女性从“乡土中国”中突围的孤绝和挣扎。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环境。对萧红而言，她一出生，就好似一个“永远被人间遗弃的人”。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着命运的既定轨道行走。

可问题是，萧红天生就是一个“反命运”的人，故她的一生注定是悲剧性的。她在无所选择处开始了选择——这选择便是流亡和漂泊——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呼兰河上的一条船，所以才甘愿做呼兰河上的一块浮冰。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萧红永远是呼兰河的女儿——她一无所有，她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