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古树的召唤
那条岭,叫龙脊岭。龙脊岭上,有一棵千年金桂树,它是一个仙翁,是村子里的吉祥树,也是当地山民们共同的老祖宗。
我的城市,与这棵古树相距80余公里,它对我发出源源不断的脉冲,让我常常去探望它。
一棵古树,就是一部历史教科书,一个生物基因库,一个气象数据库,一幅民俗风景画,它也是老祖宗一样的存在。一棵年轻的树,它是沿袭着老树血脉基因的后辈,在古树老树面前,它懂得时间赋予的谦卑。
作家梁衡在《树梢上的中国》里说,树木是与语言文字、文物并行的人类第三部史书。
胡大哥是我在城里的故交,他偶尔写一点诗,但从来没拿去发表。胡大哥认为,写诗是自己情感的内分泌,与发表无关。胡大哥而今已从单位退休,除了含饴弄孙,就是闲云野鹤一般云游四方。这些年来,我见他面目清矍,行走翩然。我想,是因为他与山水肌肤相润,与草木亲密缠绵,他的骨血里,沸腾着大地气象。
胡大哥有一次在野外行走,也遇到了这棵金桂树,考证说有1000多年了。桂树是一种生长缓慢的树,一个枝丫,一片叶子,吞吐吸纳着大地精气,所以桂花才发出醇厚浓郁之香。这就像窖藏多年的老酒,你还没走进它,那种蒸腾的醇厚香气就缭绕开来。
胡大哥有次告诉我,他在家里有时默默地想那棵树,就找出拍摄的黑白照片看一看。胡大哥而今还珍藏着一个女子的照片,也偶尔拿出来望上一眼,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是他的初恋,他握过她的手,梳过她的黑发。那棵树,就像一个人让胡大哥常常默想。想它时,胡大哥用鼻子猛地呼吸几下,就这样隔着时空,完成着一棵树送来的绿荫清凉气息。
胡大哥在城里朋友也不多,我还能够隔三岔五去他光线黯淡的小屋,一同翻看他那些老照片,两个人神经质一样地喃喃自语。我有时感到,胡大哥这个光阴的潜水者,他是用时光深水冲洗着底片,或许只有回忆与凝眸,才能够让昨日时光温暖显影。30多年了,胡先生看着我由一个莽撞青年,到两鬓泛白的中年。我在他家里,炖汤,煮粥,躺下,打呼噜……成了莫逆之交。
胡大哥遇到的那棵树,当然也是我的想念,仿佛是交往到了一个共同的老友。不过我平时被一些俗事缠绕,加上一些莫名的焦虑,甚至潦草敷衍地打发着生活。所以像胡大哥那样,去一棵树下放松地坐一坐,便成为一种精神上的栖息。在那样一棵树下的安静休息,没有附和与逢迎,没有喧嚣与叫嚷,不知不觉和树产生了更多亲近。
有一天,我决定独自一人去看看那棵金桂。这棵树对我发出召唤,它在深夜梦境里对我婆娑起舞。一个人与亲人心有灵犀,有着神秘的感应。有一年我母亲病了,我在异地突觉耳根发烫。去了山中,我在风里看到了那棵桂树,苍翠如绿烟的树叶哗啦啦响,我摩挲着铠甲一样的树身,其间有一个树洞,我对它倾诉心事了。
在桂树下,我遇到一个乡间老太太,她也在这树下安静休息。她告诉我,当年出嫁到这里时刚20岁,而今85岁了,嘴里还剩下6颗牙,她就用这6颗牙,来这树下咀嚼着自己青烟一样消散的人生。我还打听着老太太在这寂静山间度过的人生片段。当年,她坐着一顶大花轿,从百十里外的村子,咿咿呀呀来到这桂树不远处的老院子,和一个腿有残疾的男人共生下了8个儿女,病死1个,淹死1个,而今6个子女都在外地安了家,子孙们在外地开枝散叶繁衍着一个家族的血脉,她就和老头子守着那老屋度过余年。几乎每天,风里雨里,霜里雪里,老太太都要来到这桂树下坐一坐,瘪着一张漏风的嘴,和树说上几句悄悄话,这已成了她一日三餐之外的功课了。
老太太蹒跚着脚步走回家了,我躺在那树下睡了一觉,离开时,我回头,朝它深深鞠了一躬。我望着桂树绿叶间的金黄小花,恰似镶嵌在巨大树冠里闪闪发光的宝石。
这是一棵值得亲近和敬仰的古树,它在高天流云之下保持着笃定恣意生长,也给予着树下之人清凉的慰藉,它是大地之上,我的一个树亲人。
古树,我就跟着你,好好活一辈子吧。
作者: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