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怎么摔跤了？”“哈哈哈，爸爸昨天喝了酒今天头还晕呐！”

“因为喝多了才摔跤”，沈拥对儿子睿睿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自然，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就是这样。而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有两次也是上楼梯，他抬起脚却控制不住突然就放下去，一脚踩空，差点跌倒，还好妻子杨丽就在旁边。

这次是真的摔下去了，从三楼滚落到二楼半。当着睿睿的面。

杨丽和睿睿忙跑下去把他扶起来，“不要把酒喝多了哟哥哥！”杨丽说。她叫沈拥哥哥，从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也没改口。在她心里，沈拥就是天就是地，他说了她就信。只是，在被老婆儿子扶着往四楼的家里走去的时候，沈拥感觉到每一步阶梯他都上得有些许费劲，这种无力感不像醉酒，也不像摔伤。

“应该过些天就好了吧。”他在心里想。

但时间的推移并没有让这样的状况改变，无力感一天天更加强烈。通过打听，沈拥决定去成都华西医院做个检查，“可能没法开车了，我们坐车去吧”，沈拥对杨丽说。

沈拥曾当过五年的汽车兵，雪山、峡谷、沟壑，只要有路，就没有他开不了车的地方。转业以后，他在机关单位做了十五年的驾驶员，半辈子都在和车打交道。这还是认识他以后，第一次要坐车出门，杨丽这才察觉似乎事情不对了。但他不说，她就不会问，她了解他的个性。

2019年12月底，从潼南出发去成都的那天早上下了雨。沈拥站在厕所门口看儿子刷牙，“这几天听幺爸的话哈”，他说。“幺爸送我上学呀？”睿睿嘴角挂着牙膏沫子，转过来说。沈拥听了，走到卧室，对还在整理行李的杨丽说：“我们打车先把儿子送去学校再走吧！”

路上，沈拥问儿子：“你快10岁了，爸爸觉得你可以自己坐车上下学了，你觉得呢？”从儿子3岁开始上幼儿园起，沈拥从未有过一天不接送，用他的话说，哪一天晚去接了几分钟他都好像觉得对不起儿子，想到儿子可能一个人可怜巴巴站在学校门口等他，他就心疼得慌。

现在，他觉得是时候让儿子学着自己坐车了。“当然可以！”睿睿说：“但是，但是你周末还是要开车带我出去玩的！”

“爸爸，你的右手不能动了吗？”“唔……开车方向盘转多了韧带拉伤啦！”

沈拥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开不了车了……

沈拥从来没有对儿子撒过谎，而这次，为了保守秘密，他不得不一次次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

这个秘密是他从确诊那天就笃定要守住的。去医院拿诊断结果那天，当医生告诉他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时，沈拥皱起了眉头，问了四遍：“什么病？我没听清楚。”他对照着诊断书上的病名，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到手机搜索栏理，跳出了“渐冻症”三个大字。

“渐冻症有什么症状”“渐冻症怎么治疗”“得了渐冻症还能活多久”……沈拥越搜索，越绝望。在医院接受心理测评，他拿到的结果是“轻度抑郁”。

他是背着妻子杨丽做的这一切。“这是个什么病？哥哥你别想太多，有病就治嘛！我们住院！”被沈拥保护得很好，年过三十的杨丽依然保持着少女时的乐观天真。沈拥看着妻子，欲与千言，无语凝噎。对妻子他都开不了口，又如何将这一切告诉还不满10岁的儿子？

直到医生说：这个病，不住院。杨丽才意识到，沈拥得的病没那么简单，杨丽抹了抹眼泪，给沈拥一如既往的笑脸，说：“没事哥哥，我们回家。”

回家后，一向秒睡的沈拥开始失眠，他整晚整晚地坐在客厅里发呆，望着窗外的天从黑到白。这个男人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父母早逝，他是大哥、是丈夫、是父亲、是女婿，是整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家里哪一件大事小情不是他在拿主意？他怕啊，怕自己成为累赘，怕这些担子落在杨丽身上，她那么瘦弱。

吃不下饭，他实在是没有胃口。一天三餐他只吃晚餐，因为儿子放学回来了，得陪儿子吃。

沈拥让杨丽准备了两套新餐具，叉子跟勺子，他一套，儿子一套。右手几乎没法再抬起，他不得不用左手拿筷子吃饭，趁儿子上学偷偷练习了好久还是用不好。还是用叉子勺子吧。他想着，如果自己一个用，儿子可能会觉得奇怪，那就买两套，和儿子一起用。

果然，晚饭时，看到新餐具的睿睿很欣然地接受了。沈拥有些忐忑的心又放了下来。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沈拥强打起精神，边听儿子讲述在学校发生的趣事，边用力扒着碗里的饭。这是一天里沈拥最快乐的时光。

“打起精神，怎么也要看着儿子长大。”杨丽说。

“看着儿子长大”——这6个字，成为沈拥勇敢面对生活的支撑。

“爸爸，你为什么站不起来了？”“因为年轻的时候在雪山，寒气入骨，年龄大了就会腿脚不好。”

睿睿是相信这个说法的。他记事起，外公就一直腿脚不好，但是经过休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爸爸应该也是这样。

沈拥的病情发展得很快，从确诊时还能自己走去医院到无法站立，短短半年。战友给沈拥送来了一台轮椅，杨丽和儿子扶着他坐了上去。他摸惯了档位杆的右手，搭在轮椅扶手上时不时摩挲，握方向盘的左手更闲不住，总是想找点事做一般，忍不住要去拧扶手下面的螺丝钉。

杨丽很瘦小，男子汉睿睿便主动担当起扶爸爸上下床的重任。固定好轮椅，把爸爸扶上去，放下脚踏板，把爸爸的脚放上去，再把爸爸推到客厅。

这半年，睿睿成长很多，学会了用电饭锅煮饭，还学会了自己坐公车上学。甚至他还带动了班里的几个小伙伴一起去搭车，为此他觉得很骄傲，每天上楼下楼跑起来脚步欢快。沈拥会在窗边看，看睿睿去上学的背影，看睿睿放学回来笑盈盈的脸。

而后的一段时间遇上疫情，睿睿学校不开学，杨丽单位不开工，成为了一家三口朝夕相处的珍贵时光。沈拥陪着儿子上网课、做作业、玩乐高、下象棋，就算他的手抬不起来，但是能守着儿子做这些事情，也是幸福的，能多为儿子做一点什么，哪怕一点点，也是快乐的。

在没有电梯的老房子住了好多年，杨丽提过好几次想换电梯房，现在，沈拥想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了。“把这里卖了，再凑一凑，到睿睿学校附近买个房子吧，他就可以走着去学校了。”杨丽把这件事告诉儿子，睿睿兴奋地跳起来，欢呼道：“太好了！有电梯我们就可以推爸爸出去玩了！”

“爸爸，我有一个愿望，你能带我去草原上放风筝。”“……”

除了工作，沈拥就算是和朋友们出去小酌聚会也是要带老婆孩子的。他最喜欢带睿睿去户外，让睿睿感受大自然。

往年的每个夏天，沈拥都会带妻儿跟朋友们去龙头山露营。他每每描述起那个画面，嘴角都不由地上扬——大人烧起碳火烤肉，烟雾腾腾，他隔着烟雾看不远处的孩子们在嬉戏追逐，“还有什么画面比这个更美好呢”。

可惜今年他没法带他们去了，可能以后都不能了。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带他们去。如果没有这场意外，沈拥原本计划着带着全家人自驾川藏线，重走他当年当兵走过的路。睿睿对他当兵的故事特别感兴趣，总是缠着他问个不停。他想一边开车驶进那座熟悉的雪山，一边对儿子吹一吹“想当年”的牛。

但不论沈拥多么努力地打起精神，可日渐“冻”住的身体都在提醒他，这个病是不可逆的。于是他开始计划以后的事，捐献遗体是他想到的，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事。“帮助别人也好，做医学研究也好，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关注‘渐冻症’这个病。”

杨丽不同意，往常只要她一哭，她的沈哥哥就会心软。可这件事，她大哭了好几场，沈拥都没有松口。

红十字会工作人员来家里给他签字那天睿睿恰好不上学，他提前叫来了睿睿的幺爸，把睿睿带出去玩。签那一份份同意书的时候，杨丽全程无言，沈拥不敢跟她对视，怕一看她就会哭出来。

签好，沈拥嘱咐杨丽把文件全部拿去藏好。

这是他的秘密。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睿睿，他想不出来。他只想多争取一些时间，在这些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的，让睿睿变得更强大一些。

睿睿也有一个秘密。“爸爸，父亲节快到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从外面回来的睿睿先飞速地跑进自己的小卧室，又跑到沈拥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等到父亲节这天，沈拥打开这个“秘密”，会看到一幅彩色的画——绿色的草坪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儿站在一起，一个在放风筝，一个在看着，俩人笑得眼睛都弯了。